分）
頭
像
林斤瀾
畫家老麥氣色紅潤，為人圓通，又走好運，同行拿“
脈通”
來開玩笑，老麥索性拿“
麥通”
當了筆名。
這天他從人民禮堂出來，手提包里裝著剛得的獎品。他騎上車，美滋滋地回味著……
老麥的確好運道，十浩劫沒有傷著元氣，眼下又青云直上。前畫了張武斗場面，闖了“
禁區(qū)”
，熱辣辣得了獎。去評獎說要點叫人愉快的，他就畫了張五只小貓，像小孩子那樣互相抓撓著，鮮活極了。今得獎的是“
夜行軍”
：一個十幾歲的女兵，軍帽下邊戳著兩根辮橛子，背一把二胡。革命傳統(tǒng)教育、軍事題材，一下子名列前茅……
怎么拐到胡同里了?
呀，梅大廈!
十分熟悉又經常想不到的名字跳了出來。再拐兩個彎不就到梅大廈家了嗎?
這位姓梅的跟老麥是老同學，學的是雕塑。三了，老麥忙于來信，來訪，來約稿；梅大廈卻連逢過節(jié)都沒露過面。他在干什么?
美術界不大聽說他的名字了。老麥把車推進一個沒有門扇的門洞，叫道：“
梅大廈！”
就聽見屋里叫：“
吃飯沒有?
正好，給你下掛面。”
三不見，劈頭還是三十前窮學生的口吻。
老麥進里屋坐下——
只有里屋才有凳子。除了角落的單人床，屋里全是架子，架子上全是雕塑。梅大廈頭發(fā)花白、亂蓬蓬的，細眼睛掛紅絲，小個子還駝點兒腰。只有兩只手肌肉鼓脹，是靈活的輕的手。
趁這輕的手專心地下掛面，老麥把架子瀏覽一番。書架上是陶瓷，有的古色古香，有的土里土氣，造型、使釉、神態(tài)，都著力繼承民族傳統(tǒng)。貨架上是石雕，顯然追求現代派的表現方法。釘起來的架子上，全是木雕，有的還是半成品，看來都是近作了。老麥行家的、安閑的、挑剔的眼光不安起來了。這些木雕不是從廟堂、寺院的雕塑里來的嗎?
不是從民間的泥娃娃、面人兒脫胎的嗎?
可是又吸收了外國現代方法呀!
這么個雜院的破屋，這么個泥瓦匠般的老同學，有探索，有創(chuàng)造……
老麥看見書架頂板上撂著一個女兵，辮橛子，身背二胡，軍帽上肩膀上落了不薄的塵土……
這個燒瓷女兵是三前見過的，和自己的畫稿有沒有關系呢?
倒也難說。不過，平心而論，這個女兵是一般化的，自己畫的那個有個性，有人物的心靈……
老麥吃著面，斟酌著說：“
得有個人照顧了!”“
我沒有時間。要命的是，我那幾只做了幾件，你看——”
梅大廈指一下那個一身塵土、背著二胡的女兵，“
現在看都懶得看一眼，這么不經看。”
老麥心里一沉，但又平和地說：“
你這個女兵是一般化了些。”
梅大廈走到貨架前，輕的手倏地轉到一塊淡綠的玉石上。“
漂亮吧?
從人家廢料堆里撿的，我小心極了，耐心極了，慢慢磨出來的。你看，春天了，叫太陽曬化了，攤在淡綠的水面上，身底下的顏色，是水……”
老麥這才領悟，這是—
只白天鵝。長長的脖子彎彎地貼在背上，是刷洗羽毛?
是剛從夢中蘇醒?
是盡情享受大地春回?……
不覺嘆道：“
可惜，這些東西眼前是無名無利。”“
管那個做什么。”
梅大廈兩手一拍，勞動布的工作服飛起粉塵。“
現在是我一生工作最好的時候。思想上自由，生活上自由，藝術上我覺著看得見自由王國了。”
梅大廈細小掛紅絲的眼睛，閃著一種不那么正常的光芒。老麥暗想：這樣的光芒自己是沒有的，不，是自己欠缺的。
梅大廈的手往釘起來的架子上一排排黃楊木人物那里掃過去，好像將軍指點他的士兵。老麥的眼睛順著他的手，停在了一個不大的頭像上。這是一塊黃楊樹頂，留著原樹皮，只上尖下圓地開出一張臉來。原樹皮就像頭發(fā)，臉是少婦型長臉。老麥立刻看出來，那比例是不寫實的。頭發(fā)下邊露出的尖尖腦門，占全臉的三分之一。彎彎的眉毛，半閉的眼睛，從眉毛到眼睛，竟有一個鼻子的長度。端正的鼻子、緊閉的嘴唇是寫實的。沒有這樣的腦門和這樣長長的眼皮，仿佛思索盤旋不開。哦，頭像，是沉思的老樹的精靈。
老麥再看看那些陶瓷，那些玉石，更加明白老同學在著力民族傳統(tǒng)之后，追求現代表現之后，探索著一個新的境界。他感嘆：“
三不見，你的進展很快呀!”
梅大廈細小掛紅絲的眼睛里，射出了光亮。“
就是要做，趕緊做，現在是我一生最好的時候。”
梅大廈輕的手，抓著花白衰老的頭發(fā)，扯了兩扯。
老麥坐不住了，心思活躍，想為梅大廈另找一處房子，想請一些專家來，想組織一個像樣的展覽會……
老麥騎上車，為自己的發(fā)現和將要實現的計劃興奮起來，胡同里，他把鈴鐺打得山響。
（有刪改）
（1
）下列對小說有關內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當的兩項是（5
分）
A
．小說寫了老麥和梅大廈之間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但善于捕捉人物心理的微妙變化，文筆細膩而深刻。
B
．同行拿“
脈通”
開老麥的玩笑，老麥索性拿“
麥通”
作筆名，表現出老麥不拘小節(jié)、圓通隨和的性格。
C
．同題材的女兵作品，老麥的獲了大獎，梅大廈的卻被摞在一邊，這讓老麥既為老同學惋惜，又為自己慶幸。
D
．小說細節(jié)描寫細膩傳神，梅大廈蓬勃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就是通過他那雙輕靈活、肌肉鼓脹的手表現出來的。
E
．小說結尾呼應開頭，意味深長：老友的托付，自身的責任，時代的催促都回響在老麥打得山響的車鈴聲中。
（2
）小說中的梅大廈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
請簡要分析。（6
分）
（3
）小說第三段寫了老麥的“
好運道”
，有什么作用?
（6
分）
（4
）小說的主人公是誰?
請結合全文淡談你的具體理由。（8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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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25
分）（1
）（5
分）（答A
給3
分，答D
給2
分，答B(yǎng)
給1
分，答C
、E
不給分）
（2
）（6
分）①
熱愛藝術，造詣精深；②
勤奮探索，不斷創(chuàng)新；③
安于貧困，淡泊名利。（每點2
分，意思對即可）
（3
）（6
分）①
補充敘事，深入介紹老麥其人；②
設置伏筆，為下文情節(jié)展開作鋪墊；③
深化主題，與梅大廈的藝術追求形成對比，引人深思。（每點2
分，意思對即可）
（4
）（8
分）觀點一：是雕塑家梅大廈。①
題目是“
頭像”
，而“
頭像”
是梅大廈的作品；②
寫老麥是為了和梅大廈形成對比，表明作者的感情傾向；③
塑造梅大廈的形象，使小說的主題得到深化。觀點二：是畫家老麥。①
小說從老麥的視角來寫，老麥言行貫穿全文；②
梅大廈這一形象是由老麥引出的；③
寫梅大廈，是為了突出老麥對自身的反思，深化主題。（觀點2
分，分析合理充分6
分。若答二人皆為小說主人公，言之成理也可酌情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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