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是1999年1月14日傳來的,那天正好是我36歲生日。
“史考特,是癌,而且已經擴散了,我們必須馬上做手術,今天就做。”
幾個星期前,我18年來第一次去做身體檢查,結果卻發(fā)現(xiàn)甲狀腺有個小腫塊,我一直祈禱詹姆斯·托馬斯大夫(Dr. James Thomas)前一天為我做的切片會證明它只是個良性小腫瘤。做切片前,托馬斯大夫告訴我,有人選擇在做切片時一并切除整個甲狀腺,但他希望盡可能避免這個手術。一般人沒有甲狀腺也能活得很好,但沒有這個腺體的人必須終身接受藥物治療。
現(xiàn)在已經別無選擇了。第二次手術中,托馬斯大夫切除了我的甲狀腺及附近淋巴結上的一個可疑腫塊。他高明的醫(yī)術使我的聲帶免于受損,而且?guī)缀蹩床灰姲毯邸?/p>
一星期后,我去復診,托馬斯大夫檢查切口,還贊許地點點頭,說傷口愈合的速度很快,但他的語氣接著變得陰沉起來。
“我相信我們已經把它徹底切除了,”他說,“但問題是這種類型的癌細胞會卷土重來。即使我們把甲狀腺四周切得干干凈凈,還是有可能殘留下微小的甲狀腺組織,有些小得我們根本看不到。如果是這樣,組織里的微型腫瘤就可能再滋生。研究顯示,復發(fā)的可能性是30%,但是否進行補充治療,得你自己決定。我可以現(xiàn)在就讓你服用左旋甲狀腺素(Synthroid),這種藥你下輩子都得吃,但如果決定做進一步治療,我就得延遲開出藥方的時間,以免藥物互相作用。”
我還沒有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我當時剛開始停用止痛藥,覺得很不舒服,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討論治療方式,評估風險,尤其是要拿我的生命當賭注的時候。但我的妻子珍妮特(Janet)照例是先我一步,她已經和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附屬醫(yī)院的腫瘤學家約瑟夫·莫爾大夫(Dr. Joseph More)取得聯(lián)絡,莫爾大夫曾經是珍妮特父親的主治醫(yī)生,已經為她父親治療癌癥多年,他的態(tài)度毫不含糊:接受補充治療。
從體檢時發(fā)現(xiàn)腫塊開始,我已經了解到很多與甲狀腺有關的知識。當然,我早已知道它會影響心跳速度與新陳代謝,而且甲狀腺有問題的人容易感覺疲倦。但我還得知,甲狀腺荷爾蒙的影響作用強烈得多,它能影響到人體的每一個細胞,操縱細胞生長和維持身體機能的所有物理和化學過程。最令我憂心的是,缺乏甲狀腺素往往導致注意力無法集中,有時甚至導致嚴重的記憶力喪失。但大夫們再三保證:一旦經過反復試驗,找到人工合成的甲狀腺素的正常濃度,這些副作用通常都會消失。
補充治療大約需要三周時間,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古怪和痛苦的一段時間。莫爾大夫向我解釋療程時說:“我們必須摧毀任何殘余的甲狀腺組織。甲狀腺會自然吸引你血流里的碘,因此,你要吞服一種放射性碘溶液,它會自動尋找并摧毀甲狀腺組織,有點像表現(xiàn)二次大戰(zhàn)內容的那些老電影里的潛艇任務。不過,你的身體會因此而具有放射性。治療的進展情況會用蓋格(Geiger)放射儀檢測,你必須在一個有鉛壁的房間里呆兩天。雖然你的身體會通過尿和汗自動排出大部分放射性物質,但還是會有少許這樣的物質在你體內殘留三周,你帶進有鉛壁的病房里的每樣東西……書、紙張、任何東西……都不能再帶出去,所以不要帶手提電腦或其他貴重物品。”
“為什么?”我很好奇,“如果只有少許放射性物質殘留在我的汗腺里,那有什么關系呢?”
“那是你在鉛隔離室里兩天以后的事。你在室內的時候,放射性會很高,別人只能和你進行有限的接觸,而且接觸時必須戴上輻射監(jiān)測儀,你碰過的每件東西都會受到污染,到時候你會收到一份相關注意事項的說明書,你的所有疑問都會得到解答,所以,一定要把所有問題寫下來,以免忘記。”
謝天謝地,他說這話時還對我眨了眨眼睛。
我那天感覺不錯,就去附近書店瀏覽介紹大腦及其運作方式的書籍,我想知道是否可以做些什么事來緩解記憶力和其他認知技巧喪失的問題。在我翻閱過的許多書中,有一本是托尼·布贊(Tony Buzan)所著的《運用完美記憶》(Use Your Perfect Memory)。封面簡介說布贊是“全世界大腦與學習技巧的一流權威”,書中的一段敘述引起我的特別注意:
“記得我讀大學的時候,至少有三位同學對某些學科比同年級的任何人都學得好,因此,他們經常輔導那些苦苦掙扎的同學。奇怪的是,這幾位聰明過人的同學考試時卻經常考不好,而且還抱怨在考場沒有足夠的時間整理大量的知識,或者不知何故,他們在關鍵時刻就會‘忘記’。”
我就是這樣,我想。我在學校很用功,但考試成績卻總是平平。
然后,我讀到布贊用紙牌設計的記憶力改善練習。我沒有完全讀懂,但我知道不久就會有很多屬于我的空閑時間,并且,帶一副廉價撲克牌進入鉛隔離室應該不會有什么大損失,于是我買下了那本書。
我進鉛隔離室的時間安排在三周后。等候治療的這段期間里,我的生活慢慢陷入一種緩慢的超現(xiàn)實世界。沒有甲狀腺穩(wěn)定供應的甲狀腺素,我發(fā)現(xiàn)每件事都變得比以前困難多了。大多數(shù)人靠閱讀放松,但我只看幾頁書就覺得身心俱疲,腦子里什么也記不住。我完全看不懂自己讀的東西,語言能力也嚴重衰退。如果別人問我一個問題,我會開始回答,但思路會突然掉線。我經常想,老人癡呆癥是否就像這樣——剛才還清醒,轉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999年2月19日,我服用了第一劑放射性藥物,以殺死喉嚨里的癌細胞余孽。醫(yī)院的病房看起來很普通,但那扇門除外,它看上去像是通往銀行金庫的門。一位護士給我拿來放射性碘溶液,裝在看起來像是石器時代湯碗的容器里,就是摩登原始人弗雷德·弗林特斯通(Fred Flintstone)用的那種,用石頭鑿出來的,重得要命。珍妮特那時已經出去了。沉重的碗里有個小瓶,瓶里的東西看起來像清澈的水,沒有發(fā)光,我暗自感到安慰。我照護士的吩咐把它喝下,然后又喝了幾杯水把它沖下肚。味道熱乎乎的,很溫和,不知道那種熱乎乎的感覺是否和里面的放射物有關。
護士離開后,門轟然合攏,像一塊沉重的巨石滾到墓穴門口。奇怪的是,那種震耳欲聾之后的寂靜忽然令我回憶起我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鋼琴演奏會,而且記憶出人意料地清晰,就像時光倒流一般。
我要彈的曲目是《溜冰華爾茲》——古典音樂的最新改編版——特意為展示我這個很勉強的鋼琴演奏者蹩腳的演奏技巧而設計的。我花了無數(shù)個小時在客廳那架鋼琴上敲敲打打,記憶一串串音符。演奏會那個可怕的日子終于到來了。那一小群自豪的家長和奉命到場的兄弟姐妹們不亞于數(shù)千名觀眾,十來個表演的學生被關在舞臺旁的小休息室里,緊張的期待慢慢變成了強烈的恐懼。我的手腳都在發(fā)抖,比我年幼的學生贏得的掌聲對我絲毫沒有鎮(zhèn)定作用,手腳就是抖個不停。奇怪的是,我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興高采烈騎自行車沖下潮濕的街道,然后猛踩剎車,滑行一段距離后才停住的景象。我的手指在琴鍵上滑動時會不會像自行車輪胎在潮濕的人行道上滑行一樣輕松自如呢?
最后的時刻終于來臨,老師宣布該我上場了。有那么一小會兒,我木然站在那里,不想離開安全的后臺。然后,我蹣跚走向那臺小型三角鋼琴,沒有看觀眾,眼睛死死盯著黑白琴鍵。它們一定能讓我恢復已經蕩然無存的自信,讓我的雙手停止顫抖。我以為幾個月來的練習已經讓我和那88個琴鍵成為好朋友,但我把手指放在開始的位置時,它們卻背叛了我。我這時才意識到我從來沒彈過這臺鋼琴。我愣住了。不知怎么搞的,鍵盤顯得更長、更優(yōu)雅,散發(fā)一種莊嚴的光華,和家里的立式鋼琴大不相同,感覺也不一樣。我渾身癱軟,F(xiàn)場沉默得令人窒息,眼前好像籠罩著一片看不見的霧,我只能看見彷佛在嘲弄我的琴鍵,其他東西都模糊成一團煙,很快滲透到我腦子里,把我腦子里的《溜冰華爾茲》抹得一干二凈。
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坐了多久,然后傳來我最要好的朋友的母親瓊-安·利弗塞(Jean-Ann Livesay)的聲音:“史考特,你能行!”這句神奇的話打破了房間里的寂靜,也打破了震懾我身體的恐懼,但結果并不佳。我站起來,轉身面對充滿期待的觀眾,喃喃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忘記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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