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作為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包含了令后人咀嚼不盡的文學與文化資源。其中,站在文學研究的立場,從文藝生態(tài)學和文化心理學視角審視這一時期遺民詩人群體的心路歷程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將對這一詩群獲得嶄新的認識。三百多年過去了,當我們捧讀他們的詩歌作品,考察其心路歷程,體味其身處"天塌地陷"時代的特殊心境,使得我們對于三百多年前的這一特殊群體充滿了無限悲憫和敬意。
清初遺民詩人的心路歷程和心態(tài)呈現(xiàn),大體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取向,即恥事新朝、志在恢復的烈士心態(tài),懷念故國、悲歌當哭的孤臣心態(tài),壯心消退、放逐行跡的隱士心態(tài)和牽念故鄉(xiāng)、心屬故地的游子心態(tài),這數(shù)種心態(tài)皆與明清易代的巨變緊密聯(lián)系。
恥事新朝、志在恢復的烈士心態(tài)
明清易代之時,面對異常激烈的民族和階級矛盾,士人必須做出自己的抉擇,在此情形之下,腆顏事敵、投降變節(jié)者有之,玉石俱焚、殺身成仁者亦有之。易代之后,部分士人雖生活在新朝,卻恥為新朝所用,其人其節(jié)與殺身成仁者同。像顧炎武、閻爾梅、方以智、屈大均、王夫之、冒襄等人,鼎革之際都曾參加過實際的抗清斗爭。當清王朝統(tǒng)治逐步穩(wěn)定后,他們堅決不仕新朝,且時時系念故國,表現(xiàn)出凜然氣節(jié)。我們以冒襄為例,略加說明。作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在明清之際政壇、文壇均有著深廣的影響。他是崇禎朝重臣冒起宗的大公子,明亡后,冒起宗"自以世臣喬木,不獲攀髯上升,惟祝宗祈死。家居十年,足跡不出,所著《經(jīng)質(zhì)》二卷、《史拈》三卷,蓋皆暮年排日消遣之作,實則胸中五岳至不平也"(冒廣生《家乘舊聞》)。冒起宗義不降清,給冒襄帶來了深遠影響。清兵南下時,他在揚州參加了抗清斗爭,失敗后又避難浙江鹽官,一百多天中"皆展轉(zhuǎn)深林僻路,茅屋漁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數(shù)徙,饑寒風雨,苦不具述"(冒襄《影梅庵憶語》)。間關(guān)歸家鄉(xiāng)如皋后,又與錢謙益等隔江南北呼應(yīng),支持海上張煌言、鄭成功的復明運動(事見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在這一切均遭挫折后,他堅拒清廷征召,隱居水繪園,過著清貧而自由的生活。徐倬《贈冒辟疆征君序》說他"時時賦詩……大都不合時宜,方寸之間,隱然有不平之氣"。冒襄詩如"沐浴四朝懷古日,崎嶇異國剩殘身"(《步韻壽友人八首》其二)、"羈棲憔悴不堪問,遙憶家園隔萬軍"(《思鄉(xiāng)》),都是此種亂后心態(tài)的流露。另外,如湖南遺民郭都賢在明亡之后,也曾一再痛恨自己茍且偷生,有"國難幾回慚后死"(《被命五首》其一)之句,并說"到底一溝能割楚,從來三戶足亡秦"(《被命五首》其三),復國壯心溢于言表。
懷念故國、悲歌當哭的孤臣心態(tài)
中國傳統(tǒng)士人對于自身進退出處非?粗,認為它是事關(guān)品行名聲的大節(jié),不可稍有差池。明清之際的易代之禍,尤其又是外族入主中原,使素重"夷夏之辨"的士人們認為是亙古未有之"大變",在此等"大變"面前,何去何從,不單事關(guān)政治立場的去取,更是人倫道德的抉擇。事實證明,一些士人在此問題上可謂"一失足成千古恨",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如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李雯等。但更多的士人選擇了堅守,他們堅定地繼承了中國幾千年來士人最可貴的道德操守,成為我們這個民族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這在清初遺民的躬身實踐及詩歌創(chuàng)作中都有突出的表現(xiàn)。他們堅定地認同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故國文物。故國既已不復存在,恢復的希望也極為渺茫,然而人格的堅守還在繼續(xù)。故國之思是經(jīng)歷了明清易代巨變的士人們的普遍心態(tài),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屈大均、郭都賢、陶汝鼐、黃周星等都具有代表性。如郭都賢充溢于詩中的情思,多為愴懷故國之感。詩人在《寒霜十感》"詩序"中曾說:"國難在疚,目裂魂消,自夏徂秋,奄奄如泉下人,不復向筆墨作生活矣。復感寒霜,悲歌當哭,言之長也。"詩人"悲歌當哭",故國情思充溢于大量詩作中,令人不忍卒讀。
故國情深,歷久不移,苦吟詩人吳嘉紀或許更為著名。《陋軒詩》中表達身處亂世的漂泊流離之感、家國興亡之感,乃至故國舊君之思的作品,盡管由于清初政治形勢之險惡、文網(wǎng)之酷密,大多已被刪去,但透過這些留存至今且經(jīng)過改動的為數(shù)不多的詩句,我們依然可以強烈感受到這批遺民詩人縈繞心中的故國舊君之思!哆^史公墓》《拜曾襄愍公墓》《謁岳武穆祠》《玉鉤斜》《登清涼臺》《泊船觀音門十首》等,均為哀時傷亂之作,以悲愴感懷的筆調(diào),悼念故國。另外,如《一錢行,贈林茂之》亦借物興嘆,一表友人心系故國的苦衷。詩中"林茂之"即林古度,亦為清初遺民,雖年事已高,貧病漂泊,但一枚萬歷錢卻隨身攜帶五十年,故國情深,揮之不去。
壯心消退、放逐行跡的隱士心態(tài)
清初遺民詩人大多走過了這樣的歷程:鼎革之際多參加抗清軍事斗爭,及至新朝政權(quán)穩(wěn)定之后,恢復日漸無望,懷念故國,踟躕無聊,壯心消退,轉(zhuǎn)歸隱逸。因此,這一群體成員中彌漫著的濃厚隱逸情調(diào),乃是最為突出、普遍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山左遺民詩人徐夜具有典型性。
徐夜的家庭與當時許多遺民一樣,都屬世家大族,而這樣的家族在明清之際被創(chuàng)尤劇。早在明朝亡國之前的"壬午之變"中,徐夜的伯父、叔兄、叔嫂及子侄多人被殺,他的母親也被逼投井自盡。時徐夜29歲,從此即棄諸生。不二年,明朝滅亡,國仇家恨集于一身,徐夜便立誓隱居,做故明的遺民。山河易主,徐夜歸隱,但隱居實非徐氏所情愿。其《秋末雜感》有句云:"出不成名居不隱,閑將心力數(shù)歸鴉。"不得已而歸隱的無可奈何的心曲表露無遺。這大概只是剛剛歸隱時的心靈波動,隱居時間久了,壯心也漸漸銷蝕殆盡。徐夜贈顧炎武詩最能表達其隱逸心態(tài):"故國千年恨,他鄉(xiāng)九日心。山陵余涕淚,風雨罷登臨。異縣傳書遠,經(jīng)時怨別深。陶潛籬下意,誰復繼高吟?"(《九日得顧寧人書約游黃山》)心藏國破家亡的大恨,卻只能追步采菊籬下之陶淵明,隱痛、不甘和無可奈何隱含其中。
隱士心態(tài)是清初遺民詩人中最為普遍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張光啟、徐振芳、王弘撰、趙士?、董樵、王夫之、孫枝蔚等人詩中也時時有所流露。
牽念故鄉(xiāng)、心屬故地的游子心態(tài)
明清之際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戰(zhàn)亂,造成了社會的空前大動蕩,包括明遺民在內(nèi)的廣大民眾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流離失所。因此,滲透在遺民詩歌創(chuàng)作中濃厚的牽念故鄉(xiāng)、故土的心態(tài)有其必然性。游子心態(tài)在旅居江南的秦地遺民詩人孫枝蔚身上體現(xiàn)最為充分。
作為寄居他鄉(xiāng)的客子,孫枝蔚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洋溢著濃厚的思鄉(xiāng)之情。孫枝蔚居揚州,筑室曰"溉堂",取《詩經(jīng)?檜風》"誰能烹魚,溉之釜?",即寓居不忘故鄉(xiāng)、常懷西歸之意。陳維崧《溉堂前集序》云:"今年孫子年四十余……而身之為客也。然猶時時為秦聲,其思鄉(xiāng)土而懷宗國,若盲者不忘視,痿人不忘起,非心不欲,勢不可耳。"尤侗《溉堂詞序》也道:"蓋先生家本秦川,遭世亂流寓江都,遂卜居焉。每西風起,遠望故鄉(xiāng),思與呼鷹屠狗者游。"溉堂雖居揚州,但時時操秦聲,對故土一刻也不忘懷。他曾一再寫道,"我本西京民,遭亂失所依"(《溉堂詩》),"我家渭河北,飄然江海東。偶逢舊鄉(xiāng)里,握手涕淚同"(《贈邢補庵》)。清代初年,寓居江南的秦地詩人僅據(jù)溉堂《張戒庵詩集序》可知,即有張晉、李楷、張恂、雷士俊、韓詩、東云雛等數(shù)人,另外還有此文未提到的王弘撰、杜恒燦、張謙等。這些秦地文人,盡管不全是遺民,但溉堂的思鄉(xiāng)曲,實際上唱出了清初流寓江南的秦地文士的普遍心聲。
清初遺民詩人的諸種心態(tài),是一種群體的流露和展示。就具體詩人而言,或側(cè)重呈現(xiàn)某一心態(tài),或同時雜糅展現(xiàn)多種復雜心態(tài)。同時,遺民詩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表現(xiàn)又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不是孤立存在的。當然,作為明清易代之際的特殊群體,清初遺民詩人有著極其復雜的心路歷程,呈現(xiàn)出多種多樣、復雜莫名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絕非上述四種心態(tài)所能囊括。
(作者:張兵,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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