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辛棄疾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
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注釋】
、侔醇谲幍茏臃堕_《稼軒詞》的編次,此詞當(dāng)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前、閑居帶湖期間。然詞的內(nèi)容卻極似臨安元夕風(fēng)光。所以有人將詞的作期提到乾道后或淳熙初,以切合稼軒在京城的蹤跡。以其作期難定,權(quán)置于此。元夕:陰歷正月十五的晚上,稱元夕、元宵。因有上燈的習(xí)俗,也稱燈節(jié)! ∩掀瑢懢。天地空三者融匯一氣,燈月交輝,光流香溢,喧囂動蕩而如顛似狂、似癡如醉,一派承平歡騰景象濃縮于匹匹三十三字中。下片由景而入,然猶為結(jié)韻映襯鋪墊,“眾里”以下,這才全力一搏,翻出主旨,但仍不正面繪形,“那人”自甘冷落之孤高幽獨情懷,卻于“燈火闌珊處”深深自見。
②“東風(fēng)”三句:描繪元夕焰火之燦爛。宋人《武林舊事》載臨安元夕時說:“宮漏既深,始宣放焰火百馀架,于是樂聲四起,燭影縱橫,而駕始還矣。大率效宣和(北宋徽宗年號)盛際,愈加精妙!贝搜匝婊鹫Х湃鐤|風(fēng)吹開千樹火花,落時又如東風(fēng)吹灑滿天星雨。按:一說“花樹”“星雨”,指樹上彩燈和空中的燈球。
、蹖汃R雕車:富貴之家的華麗車馬。香:兼指車上涂料的香氣和車中女子的脂粉香氣。
、堋傍P簫”三句:描繪元夕樂聲四起,魚龍飛舞,徹夜狂歡的場景。風(fēng)簫:簫聲若鳳鳴,以鳳簫美稱之。相傳春秋時蕭史善吹簫,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并為之筑鳳臺。蕭史吹簫引來鳳鳥,遂與弄玉升天仙去。(《列仙傳》)此處泛指音樂。玉壺:喻月,言月冰清玉潔。按:一說指白玉制成的燈。光轉(zhuǎn):指月光移轉(zhuǎn)。魚龍:魚龍舞原是漢代“百戲”的一種(參見《漢書?西域傳贊》),這里當(dāng)指扎成魚龍(鳥、獸)形狀的燈。舞:作動詞用。
、荨岸陜骸眱删洌好枥L觀燈女子的盛裝情態(tài)。《宣和遺事》載北宋汴京元夕,“京師民有似雪浪,盡頭上帶著玉梅、雪柳、鬧蛾兒,直到鰲山下看燈”!段淞峙f事》記南宋臨安元夕亦云:“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倍陜、雪柳:都是宋代婦女元宵所戴的頭飾,謂其麗裝出游。李清照《永遇樂》詞:“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jì)楚。”捻金雪柳即雪柳黃金縷,是一種以金為飾的雪柳。盈盈:儀態(tài)嬌美。暗香:女子身上發(fā)出的幽香。按:有人以為這兩句寫作者偶遇的一位姑娘,即下文的“那人”。
、薇娎铮喝巳褐小GО俣龋呵О俅。驀(mò莫)然回首:突然回頭。闌珊:燈火零落稀少。按:梁啟超稱這三句:“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保ā端嚭怵^詞選》)王國維則以此為“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中的“第三種境界”。(《人間詞話》)意為經(jīng)過漫長的孜孜以求,終于有所發(fā)現(xiàn),獲得事業(yè)和學(xué)問的成功。
①元夕:陰歷正月十五日為元宵節(jié),是夜稱元夕或元夜。
②花千樹:花燈之多如千樹開花。
③星如雨:指焰火紛紛,亂落如雨。
④玉壺:指月亮。
⑤魚龍舞:指舞魚、龍燈。
⑥蛾兒、雪柳、黃金縷:皆古代婦女的首飾。這里指盛妝的婦女。
⑦盈盈:儀態(tài)美好的樣子。
⑧驀然:突然,猛然。
⑨闌珊:零落稀疏的樣子。
【評解】
此詞極力渲染元宵節(jié)觀燈的盛況。先寫燈火輝煌、歌舞騰歡的熱鬧場面;ㄇ洌
星如雨,玉壺轉(zhuǎn),魚龍舞。滿城張燈結(jié)彩,盛況空前。接著即寫游人車馬徹夜游賞的歡
樂景象。觀燈的人有的乘坐香車寶馬而來,也有頭插蛾兒、雪柳的女子結(jié)伴而來。在傾
城狂歡之中,詞人卻置意于觀燈之夜,與意中人密約會晤,久望不至,猛見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結(jié)尾四句,借“那人”的孤高自賞,表明作者不肯同流合污的高潔品
格。全詞構(gòu)思新穎,語言工巧,曲折含蓄,余味不盡。
【集評】
彭孫?《金粟詞話》:稼軒“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鼻、周之佳境也。
譚獻(xiàn)《譚評詞辨》:稼軒心胸發(fā)其才氣,改之而下則擴(kuò)。起二句賦色瑰異,收處和
婉。
王國維《人間詞話》:古今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
“昨夜西風(fēng)凋玉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贝说谝痪骋!耙聨u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诙骋!氨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
處!贝说谌骋。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
不許也。
《唐宋詞選析》人們稱贊辛棄疾的豪放沉郁的詞作,也贊美他婉約含蓄的詞作,這
首《青玉案》詞就是這后一方面的代表作之一,歷來多有美評。它的好,在于創(chuàng)造出了
一種境界。
古代詞人寫上元燈節(jié)的詞,不計其數(shù),辛棄疾的這一首,卻沒有人認(rèn)為可有可無,因此也可以稱作是豪杰了。然而究其實際,上闋除了渲染一片熱鬧的盛況外,并無什么獨特之處。作者把火樹寫成與固定的燈彩,把“星雨”寫成流動的煙火。若說好,就好在想象:東風(fēng)還未催開百花,卻先吹放了元宵節(jié)的火樹銀花。它不但吹開地上的燈花,而且還從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上闋,專門寫人。作者先從頭上寫起:這些游女們,一個個霧鬢云鬟,戴滿了元宵特有的鬧蛾兒、雪柳,這些盛裝的游女們,行走過程中不停地說笑,在她們走后,只有衣香還在暗中飄散。這些麗者,都非作者意中關(guān)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尋找一個發(fā)現(xiàn)那人的一瞬間 ,是人生精神的凝結(jié)和升華,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銘篆,詞人竟有如此本領(lǐng),竟把它變成了筆痕墨影,永志弗滅!?讀到末幅煞拍,才恍然大悟:那上闋的燈、月、煙火、笙笛、社舞、交織成的元夕歡騰,那下闋的惹人眼花繚亂的一隊隊的麗人群女,原來都只是為了那一個意中之人而設(shè),而且,倘若無此人,那一切又有什么意義與趣味呢!
此詞原不可講,一講便成畫蛇,破壞了那萬金無價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畫蛇既成 ,還須添足 :學(xué)文者莫忘留意,上闋臨末,已出“一夜”二字,這是何故?蓋早已為尋他千百度說明了多少時光的苦心癡意,所以到了下闋而出“燈火闌珊 ”,方才前后呼應(yīng),筆墨之細(xì),文心之苦,至矣盡矣?蓢@世之評者動輒謂稼軒“豪放 ”,“豪放”,好象將他看作一個粗人壯士之流,豈不是貽誤學(xué)人嗎?
王靜安《人間詞話》曾舉此詞,以為人之成大事業(yè)者,必皆經(jīng)歷三個境界,而稼軒此詞的境界為第三即終最高境界 。此特借詞喻事 ,與文學(xué)賞析并無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明,吾人在此無勞糾葛。
從詞調(diào)來講,《青玉案》十分別致,它原是雙調(diào),上下闋相同 ,只是上闋第二句變成三字一斷的疊句,跌宕生姿。下闋則無此斷疊,一片三個七字排句,可排比,可變幻,隨詞人的心意,但排句之勢是一氣呵成的,單單等到排比完了,才逼出煞拍的警策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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