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機《吊魏武帝文》原文及翻譯 賞析
陸機《吊魏武帝文》原文
元康八年,機始以臺郎出補著作,游乎秘閣,而見魏武來遺令,愾然嘆息,傷懷者久之。
客曰:夫始終者,萬物之大歸;死生者,性命之區(qū)域。是以臨喪殯而后悲,睹陳根而絕哭。今乃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意者無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識情之可無乎?
機答之曰:夫日蝕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數(shù)而已矣。然百姓怪焉者,豈不以資高明之質(zhì),不免卑濁之累;居常安之勢而終嬰傾離之患故乎?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內(nèi);濟世夷難之智,而受困魏闕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區(qū)區(qū)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壯圖終于哀志。長?屈于短日,遠(yuǎn)跡頓于促路。嗚呼!豈特瞽史之異闕景,黔黎之怪頹岸乎?觀其所以顧命冢嗣,貽謀四子,經(jīng)國之略既遠(yuǎn),隆家之訓(xùn)亦弘。又云:“吾在軍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過失,不當(dāng)效也!鄙坪踹_(dá)人之讜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傷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愛子托人。同乎盡者無馀,而得乎亡者無存。然而婉孌房闥之內(nèi),綢繆家人之務(wù),則幾乎密與!又曰:“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臺堂上施八尺床,穗帳,朝晡上脯?之屬。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維臺,望吾西陵墓田!庇衷疲骸扳畔憧煞峙c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xué)作履組賣也。吾歷官所得綬,皆著藏中。吾馀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奔榷狗盅伞M稣呖梢晕鹎,存者可以勿違,求與違不其兩傷乎?悲夫!愛有大而必失,惡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惡,威力不能全其愛。故前識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閨房,其賢俊之所宜廢乎?于是遂憤懣而獻(xiàn)吊云爾。
接皇漢之末緒,值王途之多違。佇重淵以育鱗,撫慶云而遐飛。運神道以載德,乘靈風(fēng)而扇威。摧群雄而電擊,舉?敵其如遺。指八極以遠(yuǎn)略,必翦焉而后綏。厘三才之闕典,啟天地之禁闈。舉修網(wǎng)之絕紀(jì),紐大音之解徽。掃云物以貞觀,要萬途而來歸。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齊輝。濟元功于九有,固舉世之所推 。
彼人事之大造,夫何往而不臻。將覆簣于浚谷,擠為山乎九天。茍理窮而性盡,豈長?之所研。悟臨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顛。當(dāng)建安之三八,實大命之所艱。雖光昭于曩載,將稅駕于此年。
惟降神之綿邈,眇千載而遠(yuǎn)期。信斯武之末喪,膺靈符而在茲。雖龍飛于文昌,非王心之所怡。憤西夏以鞠旅,溯秦川而舉旗。逾鎬京而不豫,臨渭濱而有疑。冀翌日之云瘳,彌四旬而成災(zāi)。詠歸途以反旆,登崤澠而?來。次洛?而大漸,指六軍曰念哉。
違率土以靖寐,戢彌天乎一棺。咨宏度之峻邈,壯大業(yè)之允昌。思居終而恤始,命臨沒而肇?fù)P。援貞吝以?悔,雖在我而不臧。惜內(nèi)顧之纏綿,恨末命之微詳。紆廣念于履組,塵清慮于馀香。結(jié)遺情之婉孌,何命促而意長!陳法服于帷座,陪窈窕于玉房。宣備物于虛器,發(fā)哀音于舊倡,矯戚容以赴節(jié),掩零淚而薦觴。物無微而不存,體無惠而不亡。庶圣靈之響像,想幽神之復(fù)光。茍形聲之翳沒,雖音景其必藏;涨逑叶氉,進(jìn)脯?而誰嘗?悼穗帳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登爵臺而群悲,?美目其何望?既?古以遺累,信簡禮而薄葬。彼裘紱于何有,貽塵謗于后王。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覽遺籍以慷慨,獻(xiàn)茲文而凄傷。
陸機《吊魏武帝文》注釋
元康:西晉惠帝年號。秘閣:朝廷收藏文獻(xiàn)的地方。愾然:嘆息的樣子。
客:虛擬的人物。夫:語詞。始終:人生為始,人死為終。這里重在“終”字。陳根:一年以上的草。因為多生于墓地,故用以代指故墓。百年之際:魏武帝的死距陸機寫此文時,剛好百年。無情之地:指舊墓。因不能令人生哀傷之情,故云。意者:估計;大概。無乃:恐怕是。
交分:日與月交會分離。交,指日與月相交會。分,指日月分離。數(shù):氣數(shù);命運。資:稟受。高明:指日所稟受的物琪既高且明。卑濁:指日蝕。嬰:遭遇。傾離:指崩壞;靥欤菏固旎剞D(zhuǎn)。倒日:使日倒行。形骸之內(nèi):指生命。濟:救助。夷:平息。魏闕:天子之宮闕。格:至;達(dá)。上下:指天地。區(qū)區(qū):小的意思。木:指棺。光:通“廣”。四表:四方之外。翳:掩蔽。蕞爾:小貌。土:墓。弱情:病中之情。哀志:將死之志。長?:長遠(yuǎn)的謀劃。短日:生命將盡。遠(yuǎn)跡:遠(yuǎn)大的功業(yè)。促路:短促的人生之路。豈特:豈只。瞽史:此指掌日蝕之史官。異:感到奇異。闕景:失缺日光。黔黎:百姓。怪:感到奇怪。頹:塌壞。其:指魏武帝。顧命:顧托遺命。冢嗣:指長子文帝曹丕。貽:遺留。四子:指曹丕、曹植、曹彪、曹彰。略:謀略。。号d隆。訓(xùn):訓(xùn)戒。弘:大。是:對。持:抱持。姬女:姬妾所生的小女。季:古以排行小為季。豹:武帝小兒名。帝臨崩時,年才五歲,故曰季豹。曩:過去;從前。以天下自任:以拯救天下為己任。盡:指死亡。無馀:指精神不存。無存:指威勢消失。婉孌:柔順的樣子。房闥:指內(nèi)室。闥,指門。綢繆:相親的樣子。務(wù):家事。幾:近。婕妤:嬪妃的稱號。妓人:樂妓。著:安置。銅爵臺:臺名。即銅雀臺。施:置放。穗:細(xì)而疏的麻布。帳:靈帳。晡:日晚之時。約當(dāng)下午三時至五時。上:五臣本作“設(shè)”。脯:干肉。?:干飯。屬:類。月朝:初一。十五:五臣本下有日字,以有日字為好。妓:妓樂。汝等:指四子。諸舍中無所為:指眾妾各在自己的屋里無所事事地活著。履:鞋。組:絲帶。藏中:藏器之中。勿求:指不必求將衣裘別為一藏。勿違:指不違帝令而分之。兩傷:武帝求別為一藏是一傷,四子竟違令而分之是兩傷。愛:指愛生。惡:指惡死。前識:前代之達(dá)人。罕:少。情累:威情的牽累。曲念:情思纏綿的思念。憤懣:煩悶。
皇:大。緒:業(yè)。值:逢。途:道。多違:政令多背謬。佇:待。重:深。鱗:指龍。慶云:瑞云。載:行。舉:意同“摧”。?:強。如遺:如同揀拾地上的遺物。八極:意謂天下。翦焉:翦除暴亂。綏:安。厘:理。三才:天、地、人。闕:同“缺”。啟:開。禁闈:禁門。舉:振舉。修網(wǎng):長網(wǎng)。指法網(wǎng)。紀(jì):綱紀(jì)。紐:繼;連。解:散。徽:系琴弦的繩。云物:比喻群兇。貞觀:天地之道貞正的景象。謂政治清平。要:使。萬途:殊途。丕:使宏大。宏:普。援:攀附。濟:成。元:大。九有:九州。意謂天下。推:推戴。
造:成。臻:至。覆簣:盛土覆之以成山。比喻建立大業(yè)?#荷。擠:墜。理窮而性盡:《周易.說卦》:“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敝^窮研物理而盡性,以至于通天命。長?:思慮深長。研:究。臨川之有悲:是說川水永流不息,一去不返,恰如生命一去不返一樣,這是很令人傷悲的!墩撜Z》:“子(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梁木其必顛:《禮記.檀弓上》載孔子死前唱道:“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建安:漢獻(xiàn)帝年號。三八:指建安二十四年。即西元二一九年。大命之所艱:指患病。大命,天命。載:年代。稅駕:停駕。比喻死亡。
降神:指天生圣智之士。眇:通“淼”。遠(yuǎn)。斯:此。武:神武之道。膺:當(dāng);受。龍飛:指受王位。文昌:殿名。怡:樂。西夏:指劉備。鞠:告誡。旅:軍隊。溯:逆流而上。秦川:指渭水。舉旗:奮舉軍旗而開戰(zhàn)。逾:過。鎬京:長安。不豫:有疾。渭濱:代指長安。因為長安在渭水之濱。有疑:指病重。冀:希望。翌日:第二日。瘳:病愈。彌:甚。成災(zāi):指病甚重。詠歸途:即返回歸途。反旆:指把旗子掉個方向,往回走。旆,旗。崤澠:二山名。在洛陽之西。?來:指歸來。次:至。洛?:洛水彎曲處。指東都洛陽。大漸:病重將死。念哉:《尚書.大禹謨》:“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贝藶橛慝I(xiàn)謀于帝之言。此處則指魏武帝對軍士的遺命。
違:棄;離。率土:《詩經(jīng).小雅.北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贝酥柑煜隆>该拢喊察o長眠。戢:收斂。彌天:指高遠(yuǎn)之志。咨:嗟嘆。壯:認(rèn)為壯偉,有贊嘆之意。昌:昌盛。居終而恤始:語本《谷梁傳.定公元年》:“昭公之終,非正終也;定之始,非正始也!本,遵守。終,正終,指合于禮儀而老死,即老死在古都洛陽。恤,憂。始,正始,指合于禮儀而開始。肇:始;初。揚:抑揚。援:引。貞吝:出于《周易.泰》,謂卜問不吉,其事難行。此指所行不善之事。?:教;冢悍椿凇j埃汉。內(nèi)顧:家事。纏綿:親密。微:細(xì)。詳:悉。紆:彎;屈。廣念:廣大的思慮。履組:指遺命眾妾織鞋上絲帶去賣。塵:塵污。馀香:指武帝臨終所說馀香分予諸夫人的話。法服:平生所穿之禮服。窈窕:美人。玉房:指銅雀臺上以玉為飾之房。宣:布。備物:平生所用之物。虛器:無用之器。倡:女樂。矯:抬起。戚:憂。赴節(jié):跟隨音樂的節(jié)拍。薦:進(jìn)。存:長存;荩和ā盎邸薄J浩谕。響像:即音影。茍:如果。翳:遮掩;眨赫{(diào)弄。悼:痛。茫茫:草木叢生貌。?美目:張開美目而視。?:看。遺累:拋棄牽累。曹操臨終遺令薄葬。塵謗:如塵污之謗。后王:后世帝王。嗟:嘆。大戀:最留戀的東西,指生命、財產(chǎn)等。覽:閱讀?犊焊锌跎畹臉幼。
陸機《吊魏武帝文》翻譯
元康八年,陸機以尚書郎出補著作郎,經(jīng)常在秘閣里面,所以讀到魏武帝的遺令。讀了之后,不禁愾然嘆息,為之感傷很久。
有位客人說:始與終可以說是萬物的歸宿;死與生可以說是生命的區(qū)域。所以平常我們親臨喪殯的時候,自然會產(chǎn)生哀傷之情;可是看到舊的墳?zāi),我們卻不會哭泣,F(xiàn)在佚卻傷心于人死百年之后,對著本不該發(fā)生哀情的地方而悲傷,估計你恐怕是只知道人死時哀傷是可以有的,卻不了解事過境遷哀傷之情是可以沒有的嗎?
陸機回答說:日蝕是由日月相交相分而形成的,山崩是發(fā)生在土質(zhì)朽壞的時候,這一切都是運數(shù)所決定罷了。然而百姓終究還是免不了要感到驚奇的原因,難道不是因為那日所稟受的資質(zhì)雖然稱得上是高明,然而最終卻擺脫不了卑下污濁的牽累,那高山本來居于安穩(wěn)的常態(tài),結(jié)果卻遭到崩壞的禍患的緣故嗎?一個人即使有使天回轉(zhuǎn)使日倒行的偉力,也不能使體內(nèi)將死的生命再度振起;有的人即使有救助人世,平定大難的智慧,可是卻不得不受困于天子的宮闕之下;到最后,有些人平建立的業(yè)績,可以說達(dá)到天地,可是死了也只有被裝進(jìn)小小的棺木之中而已;再有些人,德行可說是廣被于四方之外,然而死了還隆是照樣被埋在一撮土中。雄心被病中之情所摧毀,宏圖因為死亡的到來而結(jié)束。長遠(yuǎn)的謀劃因為所剩的生命沒有幾天而被迫丟棄,遠(yuǎn)大的功業(yè),因為短促的人生而被迫中止。唉!難道只是掌日蝕的史官因為日被蝕而感到奇異,百姓因為高岸塌壞而感到怪異嗎?看武帝臨死的時候,囑咐嗣子曹丕,又對丕、植、彪、彰四個兒子交代遺謀,治國的方略可以說是很遠(yuǎn),興家的訓(xùn)誡可以說是很大。他又說:“我在軍中,執(zhí)法是正確的。至于有時也會生些小小的忿怒,也會犯些大的過失,這些你們四個不應(yīng)該仿效!边@些說得很好,不愧為通達(dá)的人的正道之言。他又抱持姬妾所生的小女,同時指著小兒豹,對四位兒子說:“把他們交托給你們了!”于是哭泣起來?杀。那耙哉忍煜聻榧喝,現(xiàn)在也不得不把愛子托付給人。和一般人一樣,軀體死了,精神也就跟著消失;生命完了,威勢也就不再存在。不過,臨死的時候,在房間之內(nèi),表現(xiàn)得那么婉順,在家人的事務(wù)上,是那么地情意纏綿,也可以說是近乎細(xì)碎了。他又說:“我的婕妤妓人,在我死后,都要把她們安置在銅雀臺上。并在臺堂上放一張八尺的床,床上照樣掛著穗帳,每天早上傍晚,給我供上干肉干飯之類的食物。每月初一、十五兩天,就讓妓人對著穗帳奏樂跳舞。你們幾個也要不時地登上銅雀臺,望望我的西陵墓田!彼终f:“多馀的香料,可以分給眾位夫人。眾妾無事可做時,可以讓她們?nèi)W(xué)習(xí)編織鞋上的絲帶去賣錢。我歷來做官所得的綬帶,可以都藏于一處。我多馀的衣裘等,可以另外藏個地方。如實在做不到的話,你們兄弟幾個可以共同分掉!彼篮蟛痪,這些衣裘果然被分掉了。將死的人,可以不必提出這樣的要求,活著的人,也不應(yīng)該違背死者的意愿,但現(xiàn)在死者竟求了,活著的人也違令分了。不是兩傷嗎?真是可悲。∝澤^分的還是要失去生命,惡死太甚,還是要得到死,再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拋掉他厭惡的死,再有威力的人,也沒有辦法保全他貪戀的生命。所以前代的有識之士才不在這上面留心,而圣人也極少談這些事情。至于感情被外物所牽累,心意留戀于閨房之中,恐怕這是賢人俊士所應(yīng)該廢棄的吧?于是心中煩悶起來,獻(xiàn)上吊文一篇。
武帝承接了大漢的末業(yè),適逢國家政令多有背謬。于是他就在深淵當(dāng)中伺時而動,仿佛潛龍化育一般,待到時機成熟,便拍著瑞云,一舉高飛遠(yuǎn)去。他就運用神道,以推行他的大德,又乘著靈明之風(fēng),以播揚聲威。摧毀群雄,如同雷電的襲擊一般,殲滅強敵,仿佛拾起地上的遺物一樣。他手指天下,以運籌他的遠(yuǎn)略,以為只有翦滅一切暴亂,才能安定百姓黎民。他便理定有關(guān)天地人事的殘缺的舊典,開啟天地的禁門,讓宇宙的元氣流通不歇。重新振起國家法網(wǎng)上已斷的綱紀(jì),結(jié)好已散的琴徽,恢復(fù)禮樂。掃蕩群兇,以換來清平的政治局面,并使各方之士都經(jīng)由殊途而前來歸附。光大其德,以普覆世界,攀附日月與它們同放光輝,他成就大功于天下,本應(yīng)為天下所共同推戴的。
他在人事上的大成就,可以說沒有什么是辦不成的。打算在深谷里覆土為山,建立大業(yè),就在這山高達(dá)九天,大業(yè)快要建成的時候,他卻顛墜不起。假如要求窮研物理、盡知物性而通達(dá)天命,這哪里是思慮深長的人所能精研而得知的。能悟到孔子面臨江流會發(fā)生悲慨,就知道本來梁木終有一天要坍倒。建安二十四年,公受天命以來遇到了艱難。雖然他光輝顯耀于過去的歲月,然而卻將要在這一年停止人生的歷程。
武帝這位君王,的確是盛大顯赫,終古難得。他的威嚴(yán)為天下之先,蓋世無雙;他的威力可以激燙大海而拔起高山。有平么樣的危險他不能度過,有平么樣的強敵他不能消滅呢?他每因禍患而得安福,雖身陷危境,卻必定能轉(zhuǎn)為平安。到現(xiàn)在,卻因患了重病,而被弄得神智不清,擔(dān)心開不了口,說不出他的遺令。只得委棄身命,坐待死亡的到來。因而感到哀病,反覆交待后事。手撫著四個兒子,表示自己很深的懷念,同時又摸著自己的體膚,發(fā)出悲嘆。趁著魂魄沒有離體而去的時候,藉著尚未滅絕的氣息,交待他的遺令。手執(zhí)著小女,蹙眉而悲,手指著幼子豹,淚流滿面。氣喘吁吁,直沖衣襟,嗚嗚咽咽,哭泣不止,涕淚不斷地從眼睫里流淌出來。
他不得不丟棄天下,而長眠不醒,不得不收斂他高遠(yuǎn)的志向,而被放進(jìn)小小的棺木之中?蓢@他宏大的氣度,是那么高遠(yuǎn),贊嘆他的大業(yè)確實昌盛。他思慮合乎正道而終而憂心后嗣合乎正道而始;遺命到臨終開始顯揚。他還能列舉自己一生行事中錯誤的部分,用以教訓(xùn)四子,讓他們可以悔改,盡管這些錯誤是與他本人有關(guān),他也不文過飾非。只可惜,他卻免不了在一些家事上顯得那么地多情,遺憾他的遺命對一些細(xì)碎的事物詳述不歇。把他廣大的思思縈繞在眾妾織鞋、絲帶等事,勞動清慮于把剩馀香料分給眾夫人。那么地纏綿,然而他的生命卻又是那么地短促而情意多么深長!下令把他平生所穿的禮服陳列于帷座之上,又令美人住在銅雀臺華麗的房中陪侍。把他生前用過的物品日日虛設(shè)在那里,讓那些樂妓們照樣演唱哀音。樂妓們只好面露憂戚,一邊按著節(jié)拍演唱,一邊就遮掩淚眼,向前進(jìn)酒。日常生活用品再怎么小也還存在,至于人體,也不會因哪個有智慧就不會死亡的。期望能夠看見圣靈的音像,總想能看幽神重現(xiàn)光彩,然而假使形與聲被淹沒了,音與影必定也會跟著被掩藏。樂妓調(diào)弄清弦,徒然獨自奏樂,雖然會按時進(jìn)供干肉干飯,可是誰能夠嘗得到呢?令人痛心的是,那些穗帳掛那里,顯得多么地黯然而沒有生氣啊!令人怨苦的是,向西陵望過去,所看到的只是草木茫茫。登上銅雀臺,大家悲傷,美人們凝目遠(yuǎn)望,又能看到什么呢?既然仰慕古人之風(fēng)拋棄牽累,確實簡省禮儀做到薄葬。叫兒子們把裘衣綬帶藏在另外的地方,又有什么意思呢?這樣做只會成為后世帝王譏諷的口實。可嘆生命、財產(chǎn)等最可留戀的東西存在,便是圣哲之人也是無法能忘情不顧的。讀了武帝留下的遺籍,感慨不已,獻(xiàn)上這篇吊文,內(nèi)心凄愴。
陸機《吊魏武帝文》賞析
《吊魏武帝文》是晉代文學(xué)家陸機的代表作品之一。
晉元康八年(西元二九八年),作者陸機,剛剛以臺郎出補著作郎,有機會在秘閣翻閱舊時的各種文獻(xiàn),有一次讀到魏武帝曹操的遺令,其中既有關(guān)于政事的指示,也有許多關(guān)于家事財產(chǎn)的細(xì)碎囑咐。作者心有所感,寫了這篇吊文。文章充皆肯定了曹操一生巨大的業(yè)績和宏偉的氣魄,但又對他過分牽掛身后的瑣事提出批評,認(rèn)為這不是一個通達(dá)的人所應(yīng)持的態(tài)度。本文辭藻華麗,卻又很有情韻,是一篇佳作。
西晉的大文學(xué)家陸機,是最早、最多地接觸到曹操的遺令,并將其記錄下來的人,盡管其記錄也不全面。陸機的祖父、父親都是吳國名將。吳國滅亡后,他出仕于敵國的晉朝,所以,他對創(chuàng)建魏國的英雄曹操不勝感慨。晉惠帝元康八年(公元二九八年),也就是曹操死后七十八年,陸機成為著作郎。他從朝廷的秘閣中發(fā)現(xiàn)了曹操的遺令,不勝傷懷嘆息,而作《吊魏武帝文》,在其序中節(jié)錄了曹操的遺令。
陸機對于曹操遺令中關(guān)于治國理家的遠(yuǎn)大計劃,和為了家世隆盛的諄諄教誨都沒有節(jié)錄,盡管它們十分弘遠(yuǎn)偉大。他所關(guān)心的是暴露曹操作為普通人所具有的弱點那一部分;他所感傷的是曹操擁有“回天倒日”之力,但對自己的最終命運卻無可奈何的凄涼景象。
曹操臨死后,抱著幼小的女兒,指著最小的兒子曹豹,流著淚對守護(hù)在身旁的其他四個兒子說:“這幾個孩子就托付你們了。”這位曾是縱橫天下的英雄,在垂終之際,也有不得不把愛子托付他人的悲慘結(jié)局。陸機在先前已引用過的《漢逝賦》那一部分中,曾吟詠人生的虛幻無!,F(xiàn)在,他又看到連曹操都不能免于一死的事實。正因為曹操生前是位叱吒風(fēng)云的人物,所以,陸機更覺得死神的無情而痛恨之。
“馀留下來的香料,可分給諸位夫人。妃妾中無所事事的人,可學(xué)習(xí)用繩線裝飾的履的制作方法,以賣履為生。我歷任職官所得的印綬,全部放在箱中保管好。我馀留的衣服,可另藏一箱。如果不能這樣做的東西,兄弟們可以共同分掉!
曹操精心為失去君主后的宮女們安排生活,苦口婆心地囑咐子孫要讓這些人學(xué)會制鞋技術(shù)。如此交代后事,與其說是滑稽,勿寧說是一種悲哀。也許香料在當(dāng)時是貴重的奢移品,但是,即使如此,曹操從香料到印綬、衣服為止,逐一安排這些東西在他死后的處置辦法,使人覺得既滑稽可笑,又可憐悲慘。陸機感慨他對身外之物如此眷戀不舍是不無道理的。然而,比起一直把曹操塑造成典型的豪放磊落的圖象化的軍人形象,我們現(xiàn)在卻能知道,如此微不足道的瑣事,至死為止都在折磨著他,這不就使我們更感到,他和我們一樣,也是一個人嗎?
當(dāng)陸機看到英雄曹操竟會把如此不足掛齒的事情,作為臨終遺言詳盡地傳給子孫時,一定也會產(chǎn)生一種難以名狀的復(fù)雜心理吧。但正是這個事實告訴我們:曹操和普通人一樣,也有悲哀。索性能看破紅塵,當(dāng)然比這種結(jié)局好得多?墒牵@個世界中的蕓蕓眾生并不能如此超然物外。曹操的非凡,不在于給人以能夠看破紅塵的外表,而在于他更像一個普通的人一樣,在看破紅塵和迷戀這兩極之間彷徨,他的一生充滿了矛盾。
如果說,這樣詳盡的囑托,是表示他還迷戀著身前擁有的榮華富貴的話,那么,他對于自己死后的世界則更為關(guān)心:
“我的婕妤、伎女,全部安置在銅雀臺,在銅雀臺的堂中,放上八尺長的床鋪,掛好穗帳,早晨、晚上按時供上干肉、干飯。在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向帷帳表演歌舞。你們要經(jīng)常登上銅雀臺,眺望我長眠的西陵墓地!
陸機所引的遺令中,以這一段最為著名。此后,關(guān)于銅雀臺伎女的故事,就成為詩人們在樂府詩中反復(fù)吟詠、經(jīng)久不衰的題材了。后代關(guān)于這方面的樂府詩,其基調(diào)大都是譴責(zé)曹操至死以后,還眷戀著讓活著的伎女陪伴這件事。但是,這種留戀人生的情感,與曹操的性格是何等的相稱!對于充分享受人間樂趣的曹操來說,死后的寂寞是無法忍受的。而這種對人生的強烈的執(zhí)著,即使面臨死亡還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正典型地反映了曹操奮斗不息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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